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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偏鄉風土系列 4.太麻里金針花


「偏鄉」對人們來說,是地理位置難以到達、資源分配常被忽略的地方。但是,對作物來說,卻是擁有獨特風土條件的地方。因為「土地從不拒絕任何一顆種籽」,對作物來說,沒有所謂遙遠、沒有所謂貧瘠,它們總有辦法依著現有的條件,努力生長出獨有的姿態。多年來,我們持續將眼睛醫療資源帶進偏鄉,為的是捍衛這些遙遠地方居民看得見的權利。然而,一次又一次的造訪,反而使我們看見了偏鄉的富饒,開啟了我們對生命的視野,也打破了我們對生活樣貌的各種想像。
 
「人」、「土地」、「作物」相互交織,以季節與氣候醞釀的風土故事,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地在遠處芬芳……

日昇之鄉流轉的黃金歲月

「匡噹~」一聲巨響,蔡老闆大粒汗、小粒汗使勁推著軌道已生鏽的大門,半晌,終於推出一道足以讓人身通過的小縫。這座於金針山下的白色鐵皮屋工廠,因閒置已久早被斷電,正門的鐵捲門無法運作,所幸我們仍得以從側門擠進。一入廠區,即使沒有電源,陽光透過天窗灑下,仍足見廠區的寬闊,眼前盡是廢棄的工具與雜物,一旁堆疊整齊一落一落的『笞仔』(台語),不難令人想像50年前,這座金針加工廠的壯闊榮景。「這是以前工人吃飯用的桌椅、這是把金針送到乾燥室的軌道、這是休息的小房間......」蔡老闆介紹著場內的一景一物,彷彿與久違的老朋友重逢一般,兒時記憶一開啟,在他臉龐堆起了赤子般的笑容。

蔡政銘,台東縣太麻里鄉「青山農場」的主理人,台灣早期將金針從嘉義帶來東部開墾、種植的先民其一蔡鳳考,是他的阿公,「剛開始阿公只是投資,後來爸爸從嘉義高農畢業的那天,連畢業典禮都來不及參加,就隨著工人被帶過來了,一直到現在。」隨著時代的變遷,『金針花』從珍貴的食材作物變成熱門的觀光景點;當年金針山上的工寮,現在是蔡老闆以父之名-青山,經營著的休閒農場。「以前小時候就在大太陽下,跟表哥兩人一起同步動作,將『笞仔』上的金針翻面,一個接著一個,大概兩、三萬斤的金針啊......」,曾經承載金針的『笞仔』,如今已無用武之地,靜靜堆疊一旁彷若層層覆蓋的歷史記憶。

這段曾經因金針產業的繁榮而串起人、土地與作物的故事,看似已成為過去,卻也好像靜靜、細細地,朝著某個方向前進......


從嘉義竹崎到台東太麻里的島內移民

「這是我阿嬤,後面這些都是採金針的工人......」蔡老闆一邊翻閱著老照片,一邊說著,阿公那一輩原本是住在嘉義竹崎鄉奮起湖一帶,民國50年代隨著友人投資東部的金針產業,後來金針產業興起,從父親那一代便逐漸移居台東至今......
台東縣太麻里鄉,古稱「打貓薶Tjavualji」意為「太陽照耀的肥沃土地」。最早的開墾紀錄可追溯至大約1000年前的打馬族人,「打馬」與「太麻」音相似,至清光緒3年,始有平地人至此撫墾,便譯稱為「太麻里」沿用至今。民國初年,陸續有排灣族、阿美族移墾於大王村;日據時期,也有許多西部的居民為逃離亂事,開始從雲嘉南等地遷移至此。歷史沿革至今,太麻里鄉約有三分之二漢人(閩、客、新住民),及三分之一的原住民族(阿美、魯凱、排灣族)。位於中央山脈大武山麓下的太麻里,北臨知本溪,南與大武鄉、金峰鄉相接,東臨太平洋除沿岸少數平地之外,多數為山區,最高海拔可達1,450公尺,也因為地勢高、溫度低、濕度大,自然成了利於「金針」生長的條件。「所以當時山下市區有很多家銀樓啊,還有電影院呢!」聽蔡老闆說著,當年金針產業最興盛的時期,光是一天的採收量便可達一萬斤之多!

台灣最早的金針,大約可追溯於三百多年前,鄭成功時期由中國帶過來的品種,一開始只有在西部的田間種植。東部開始種植金針,起始於民國47年「八七」水災之後,當時造成中南部嚴重水患,許多農民田園盡失,於是政府鼓勵居民往東移居,因此,不少西部居民開始到台東、花蓮開墾耕作。其中,嘉義梅山地區的民眾,將梅山的金針苗攜至太麻里山上種植,意外發現此地風土條件種植出的金針不但產量豐富,色澤鮮豔,且品質優良,便逐漸帶起東部種植金針的風潮,「金針山」更是因此而得名。

從含苞到綻放金針花的過去與現在

「民國87年的時候,政府開始推這邊的金針花季觀光,請我們這個工寮整理出一些讓上山賞花的遊客可以休息的地方......」,蔡政銘訴說著太麻里金針產業轉型的起點。坐落於太麻里鄉大王村約850公尺的「青山農場」,在五十多年前是一座金針加工廠,也是台灣當時最大的現代化金針加工廠。「你們能想像嗎?最多的時候,有上百個工人,圍在這邊看這台小小的黑白電視機前」,蔡老闆指著民宿交誼廳那台有拉門的黑白電視說著。每年的七~九月是金針花盛開的時節,然而,若將時間倒轉回五十年前的夏天,眼前遍地金黃美麗的金針花海,將會是被遍布山頭的採花工人取代,當年金針花蕾作為高級食材的好價格,可不能等到它開花呀!

蔡鳳考先生於民國56年,在山上搭建的這座金針加工廠,每年一到夏天便是最繁忙的時節。來自知本、大武的工人,甚至有從西部包車遠道而來的鄉親,將夏天的山頭擠得熱鬧滾滾,為的就是這季節限定的掏"金"熱。「以前一大早在採金針的時候,一列大約二、三十個工人,一路順著花田埂採過去,很壯觀的!」民國66年左右,太麻里迎來金針產業的最高峰,這座山上的工廠也不敷使用,蔡鳳考遂於山下蓋了更大的工廠,當天現採的金針鮮蕾,便請人用鐵牛車載到山下工廠,進行更大規模的乾燥加工作業,金針期結束又能代工菊花、洛神花烘乾,山上工廠轉作為工人住宿休息的工寮。這般另類的掏"金"熱潮,曾為太麻里鄉民帶來不少財富,直到台灣加入WTO,國內金針產業受到進口金針的低價衝擊,便逐漸沒落,蔡家的山上與山下工廠也陸續吹起熄燈號。而金針的價格不好,人工採收不敷成本,農民於是放任其遍地開花,造訪金針山的旅人發現這意外的美景,綻放的金針花也綻放出活絡在地的另一條生機。

民國87年,台東縣政府舉辦第一屆忘憂花活動,開始為太麻里帶來觀光人潮,各家農場也才開始思考產業轉型。至今,每逢夏季上山的遊客絡繹不絕,上山的沿路可見『賞金針花』、『炸金針』等招牌,但是身為金針移民的第三代-蔡政銘,希望太金針山的在地創生,不只是停留在拍網美照、吃炸金針這樣的表層體驗。
「你們沒看過這麼大隻的馬陸吧?這可是台灣特有種"太麻里山跫"。」一隻體長約20公分的巨型馬陸從我們腳下經過,讓從未見過如此巨大馬路的我們驚訝不已!蔡老闆的農場除了提供食宿給賞金針的遊客之外,更希望將太麻里豐富的生態之美介紹給大家。從金針園採筍體驗、螢火蟲季、星象觀測、繡球花季、食農教育......,遊客也許因為『金針花』而認識太麻里,但蔡政銘更希望旅人們因為一年四季不同樣貌的金針山而一再造訪。「常來,就不覺得遠了!」是青山農場刻在入口處迎接旅客的一句話。

金針山上的世外桃源-石頭屋

「小蔡(指蔡政銘)常跟我說,如果我不做了,台灣就沒有無硫水蒸金針了......」阿智一邊開啟蒸氣爐台的蓋子一邊說著。以蒸氣殺青的金針花蕾一出爐,一陣氤氳迷濛的蒸氣撲鼻而來,空氣中盡是金針的香氣,「可以拿起來吃吃看啊!」阿智的父親請我們自行抓取熱騰騰的金針花蕾來品嘗,比起煮過的乾燥金針,新鮮金針的脆口與清新,再度更新了筆者的味蕾體驗。金針山上有一間古樸低調的小房子-石頭屋,這是主人阿智-彭俊智,親自開著怪手搬來石頭,一顆一顆堆疊搭建起來的。石頭屋裡住著阿智與其雙親,在那個金針產業興盛的年代,阿智的父親是負責將金針花蕾以鐵牛車載下山的運輸工人之一。如今,阿智與父親在金針花開的季節,在石頭屋延續著遵循古法的『無硫水蒸金針』製作工法。

新鮮的金針花蕾摘採下來,平舖在竹編的笞仔上,接著阿智的父親便開始燒柴生火,準備啟動蒸爐。待爐子溫度上升,阿智與父親一頭一尾抬起盛滿金針的笞仔,一片片疊入爐子。約莫30~40分鐘,蒸氣殺青完畢,再一片片取出到架上排開來,等著蒸氣、濕氣散去,等著陽光的曝曬,翻面,再曝曬。「色澤交給陽光,乾燥交給機器」,經過陽光加持的金針花蕾,沒幾分鐘色澤果然有明顯的不同,阿智說,一經蒸氣殺青完的金針花蕾,無論當下氣候如何,能曬得到多少陽光,不管乾燥的進度快或慢,都得一路往"完全乾燥"的路上不可逆地前進了,「有出太陽就繼續曬,下雨了就得趕緊收起,以烘乾機烘到完全乾燥為止。」

「你們吃吃看,這是烘乾的金針,」阿智的母親拿出待出售尚未分裝的一大袋烘乾金針給我們品嚐,吃起來就像金針餅乾一樣酥脆,而經過太陽曝曬、完全乾燥的金針,與新鮮多汁的金針花蕾又是全然不同的滋味。嚼在嘴裡的金針,不斷釋放出吸飽夏日陽光的精華,散發著溫和飽滿的香氣。石頭屋前曬著不同進度的金針,阿智與父親泡著茶與我們聊著山裡的生活,除了金針之外,阿智也種薑、苦茶籽等其他作物,「你們若三月再來,就可以看到這條櫻花步道開滿白色櫻花的樣子了,」除了這間石頭屋,阿智也盡心打理周圍的作物與景觀,以茶樹修剪的『金針山』三個字,空拍遠眺清晰可見;春天盛開的櫻花步道,也成了許多旅人尋幽探訪的景點。在等待金針被太陽上色的過程中,好幾組遊客陸續來訪,阿智的父親與遊客交流、介紹品嚐水蒸金針,山上的石頭屋不僅保留著傳統的『無硫水蒸金針』工法,也保留著最純粹的人情互動。
 
「這是我去爬富士山的時候,在山下河口湖拍的照片,他們那邊種的金針品種,果莢成功率很高......」,阿智滑著手機展示相簿裡的照片,一邊說自己彷彿有職業病,喜歡四處旅行的他,看到自己熟悉的作物,總忍不住研究一番。「金針花屬於百合科,我們這邊種的是華南的品種,後來因為這邊夏季有颱風,改量成台東七號,花瓣是三大片三小片,雄蕊是三根長三根短,加上一根雌蕊,養護好的話,一株最多可以開出15朵花......」阿智摘下一朵金針花,解釋著它的結構,以及各種氣候、生長條件之下,開發出的不同品種,在阿智的解說之下我們才知之道,原來全世界光是金針花竟多達八萬種。

傍晚時分,不再有陽光,阿智與父親又再度忙碌著金針的『烘乾作業』,乾燥完成便已天黑,一天就這麼過了,而手工無硫水蒸金針的做法,便是得這樣日復一日重複一樣的工作。「晚上的時候,躺在那個石頭平台看星星,真的很讚!」阿智指著自己闢建出來的一隅觀星區,說著令人欽羨的夜間休閒,彷彿對阿智來說,山中生活的自在與閒適,早已勝過務農的繁瑣與勞動。

是餵養人們的母親花也是療育人心的忘憂草

「老闆,來秤重量。」越南籍的阿花騎著摩托車到石頭屋前停下,搬下腳踏板上一大袋剛摘採的金針花蕾,「這袋是32斤,加上妳剛剛採的61斤,一共是93斤,」阿智一邊用紙筆抄寫著,一邊拿出一台計算機壓著按鍵給阿花看:「一斤17塊,乘以93斤,一共是$1,581」,隨後阿智的父親便數著一千六百元的鈔票遞給阿花。「明天早上沒下雨我再來啊!」阿花一邊預告著,一邊騎車前往下午的工作點。一個早上,勤奮的阿花便賺取了$1600元的現金。

五十年來,金針山上的採花工人,從包車而來的西部居民、當地原住民,演變到現在的外籍移工,時代的流轉,不僅訴說著金針產業的興衰,也透露出台灣勞動力人口的轉變。不變的是,五十年前與五十年後,摘採金針的方式終究沒有進化的捷徑,一樣得一朵一朵以人工的雙手逐一摘採。乾金針在台灣早期,如同乾香菇一樣,被視為高級食材。瘦肉絲、胡蘿蔔、筍乾相疊,以泡軟的金針為繩綁起打結,高湯烹煮,是早期餐桌上常見的湯品。然而,隨著時代演變,進口農產品、食材,帶來了多元的飲食文化,現代的餐桌上,越來越少見金針的身影。「這是我們最新研發的金針辣椒、金針手工餅乾......」蔡老闆展示著手中的金針周邊商品,希望旅客來此除了賞金針、吃金針以外,即使不下廚的人,也能以不同的方式品嘗金針的滋味,透過味蕾留下深刻的金針記憶。

「我希望可以用一些方式,把這些東西留下來,例如地方耆老的口述歷史、社區大小事的紀錄、地方特殊生態紀錄......等等」,蔡政銘透過自家的農場據點,將金針山的樣貌介紹給旅客,也讓當地的學生以校外教學方式來訪,結合生態與食農教育,除此之外,他更是積極地結合地方資源,串起金針山的生態與居民,著手辦起『地方報』,希望透過文字與影像的紀錄,將在地的歷史、人文、景觀,永遠保存下來,也藉此蓄積更多的地方認同與年輕世代的傳承。

幾次與蔡老闆交流,總讓人從他身上感受到對這片土地滿滿的熱忱,以及用不完的活力,「想做的事情很多,就一步步來吧!」臨別時,蔡老闆聊到他前陣子在台北參展的經歷,偶然間,在人流眾多的捷運手扶梯上看見路人T-shirt上的字,彷彿是老天爺給他的提示,當下立刻用手機拍下這段文字作為給自己的勉勵:Dream Big,Start Small,Move Fast。雖然不知道未來會如何,但是只要朝著目標,一步、一步,無論步伐大或小,只要跨出,便是在前進的路上了。
採訪 趙舒怡 / 攝影 郭政彰